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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子

    “你也是斩鬼人?”
    他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脸色略白。毕竟是在历劫当夜一路狂奔过大半个西湖,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半路杀出的陌生人抢了法器,而那人使用法器的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潇洒利落。
    像利刃划破流水,起势时法相庄严,结束时天地静寂。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的术法,像是天生就该她使用那把刀。李凭站得近,忍不住再次打量她。
    她长得和梦中的十六一模一样。
    被季三不幸言中——二十四岁的劫日前后,那个梦的内容越来越清晰。就像他真的替太子李贤活过一遍。而李贤对十六深藏已久的晦暗爱欲,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无数流浪杀手里选择了她,教她跳舞,教她做人,然后给了她一把刀,让她杀了自己,那傻丫头却救了他。
    真傻。不知道见过地狱的人,再回不到人间么?
    梦中太子李贤那些无处不在的欲望,梦醒后都得由他收拾残局,然后恍惚很久,试图清理思绪,却无果而终。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李凭不是李贤,眼前的人也不是十六。混淆梦境与现实,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糊涂之事。
    “斩鬼人是什么?不过谢谢你刚才借我这个,比我之前的铜筷子好用。”
    她把玻璃餐刀用衣摆擦了擦还给他,顺手解开头绳,抖了抖散落的头发,单脚蹦回去,穿上高跟鞋,正眼都没再看他。
    李凭:……
    他双手插兜,看着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开始叫车,却在三秒之后没电关机,闪烁两下变成黑屏,随即捂着小腹蹲下,气若游丝地开口:
    “这位先生,我来例假肚子痛,能不能帮我叫个车?”
    李凭:……
    十分钟后,季三的玛莎拉蒂停在路口,瞧见李凭单手扶着一个女孩,从树荫深处款款走出,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捡起来。
    “李,李凭你你你……”
    季三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她先抬起眼,先瞧见季三身后的车,对李凭不好意思道:
    “倒也不用叫这么贵的。”
    李凭:……
    季三瞧瞧两人恨不得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样子,把事情明白了大半,眉毛一挑,还没等她过去就帮着开车门,服务娴熟得像个酒店门童。靠在车门边上自我介绍:
    “美女你好,我是这位冷脸帅哥的朋友,钟离季,家里行三,一般都叫我季三。”
    说罢他伸出手搭了一把,扶她上车。擦肩而过之时,热络的语气冷下来。
    “既然都是斩鬼人,今后用得着的地方,联系我们。”
    一张名片递到她手里,草书字体张扬恣肆——无相。
    她抬头,收了名片仰着脸对季三一笑。明媚漂亮,全然没有刚才对着李凭的疏离:
    “原来真是道友,幸会,我叫秦陌桑。”
    她背后的李凭还站着,手机忽地响起报时铃声,单调尖锐,在林间响声不绝。
    霎那间云开雾散,一轮皓月当空。
    “不好意思,我的闹钟。”李凭按停了闹钟,脸上没有波澜。
    只季三眼里闪过一丝锐利。午夜十二点闹钟响起,劫日过去,李凭的法力已经恢复,自然,也就能看见“命绳”。
    绵绵不绝的红绳,拴着所有命中有因果的人与人,人与物。欲念强至能左右生死时,是为逆造化。
    逆造化之物,违背阴阳之道,为鬼为魔,必遭除灭。
    车在空旷大路上行驶,深夜的西湖景区难得静默无人。季三从后视镜瞧着后座不尴不尬的两人,嘴角上扬。
    李凭那小子没选择坐副驾驶,是他没想到的。
    “幸好遇见了你,不然今晚这小子得祭天。”
    季三聊八卦似地开口,墨镜后的瞳仁却泛着淡金。天边因“鬼”而起的乌云已经散去,他的周身却依然法力充盈。
    天眼已开,说明今夜尚未结束。
    “李凭。”她在后座蜷缩成一团,车中开着暖风,方才阵痛的身子才缓和过来,声音也不似斩鬼时候中气十足。这一声叫得很低,连季三都没听见。
    他侧过脸,看她。
    ”刚才,这位季三先生叫你李凭。”她指着驾驶座,解释。
    “你们是个组织吧,就是,会雇佣有斩鬼能力的人的那种。”她紧张,顿了顿,继续比划:“你们管这样的人,叫斩鬼人?”
    季三眼里的金光未减弱,李凭从后视镜与他飞快对视一眼,向她点头:“对。”
    她咳了一声,继续道:
    “其实我不会斩鬼。”
    吱嘎。季三将车变道,停在路边,慈眉善目地把胳膊放在车椅靠背上:“继续。”
    “方才的口诀,那个什么无量寿经,都是我编的。唱菠萝菠萝蜜或者野狼Disco都可以,效果一样。只不过这样比较酷,能唬人而已。”她继续:“我业余替人捉妖很多年了,但不知道这个是,是有编制的来着。”
    她眨眨眼:“你们不会逼我补税吧。”
    李凭:……
    季三先是憋了一会,但是没憋住,于是拍着方向盘笑出眼泪。回头问李凭:“你从哪儿认识的这位?”
    李凭瞪他,季三收了笑,严肃道:“秦小姐,我们也是私人企业,但斩鬼人确实是正规行当。方才在路边停车,我看见了你的法阵,至少,你的斩鬼,咳,或者按你说的,捉妖能力很强。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
    “我愿意!”
    她两眼冒金光,扶着驾驶座就向前凑:“您看我真的可以吗!你们公司有五险一金吗?基础工资多少,出勤多的话年底有奖金吗?”
    季三伸出五个手指,她眼里的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后点头:“五千也行!”
    李凭终于开口:“月薪五万。不算出勤补助,另外五险一金都有,年底项目分成。公司只有三个人,如果加上你,四个。”
    “好,我加入。”她略作思考后,坚定点头。
    季三嘴角抽了抽:“秦小姐,要不你再想……”
    “秦小姐。一旦加入了‘无相’,终生都是‘无相’。鬼会记得你,被斩断命绳的人也会记得你。你想清楚了。”
    李凭第一次与她对视。这次是她的眼神先避开。
    “我这辈子斩断的第一根命绳,是我外婆和我的。”她声音很轻。“她在我们乡下是神婆,我从小和她住。爸妈不要我,因为我从小能看见‘脏东西’。”
    夜风停了。季三降下车窗,开门出去抽烟。
    “今天我和我男……前男友分手了,我们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他派人调查我,查到了当年的事情,说我是扫把星。投资失败也是因为我。把我和他的亲密照发给了朋友抵债。”
    李凭坐在她身边,没动。晚风簌簌吹动她发梢,深褐色的头发,在月光里浮沉。她还觉得挺好笑。继续讲下去。
    “如果当时你不拦下我,那个红灯路口,就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后一条马路。”
    他猛地抬眼,撞上她眼神。
    “结果,那个打火机掉在地上,掉出一个鬼。”
    她笑得打嗝。“那个鬼,跟了我前男友好久,原本很善良的,我就没有管她。谁知道今天黑化了,满西湖跑。”
    ”你们认出她了吧?女扮男装,提灯笼,那灯笼上有个‘祝’字,住在西湖边上。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万松书院。万松书院,5A级景点,梁祝结拜的地方。”
    李凭悚然一惊。
    “瞧她的法力,少说有一千多年。这么有名的怨鬼,我只想到一个,祝英台。”
    秦陌桑叹息一声,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那个男朋友,家里姓马。在杭州做生意,很多年了。总说自己祖上保佑,有生财之道。其实不过是做法,困住了不该困住的人。那打火机不是古物,但里边的不是普通机油,是人鱼烛油,千年不灭。”她冷笑:“南唐五代到现在,一千几百年。当年化蝶的,恐怕只有梁山伯吧?”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穷书生出卖了自己的鲛人情人,给懂得制人鱼烛的马文才家,编了个美丽传说,骗别人,也骗过自己。
    但他没想到,千年以后,她什么都忘了,连他是谁也忘了,唯一记得的,还是在西湖边的那些好时光。
    “我外婆死之前说,斩鬼不是造杀伐业债,是渡人。我命途坎坷,烂桃花多,要多渡几个人,才能过得比较顺当。但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她很小声地叹口气:“运气攒是攒不来的。我可能,生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李凭声音有点冷漠,但问的话却重点偏移:“烂桃花多,什么意思。”
    “就是前男友都不靠谱啊。”她小狗似地呜咽,掰着指头数:“第一个飙车断了腿,第二个网恋欠债,第三个同时劈腿好几个,第四个去参加选秀淘汰天天酗酒,第五个投资失败发我照片……”
    李凭眉头皱得更深。车窗外,季三笑了下,无声吐了个烟圈。
    “好了,知道了。”李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我没意见,她可以加入。你呢,季三。”
    “我也没意见,但司晴那边,可能麻烦一点,需要去面个试。”他掐了烟,眉眼变得和气了一点,瞳仁里金光渐渐隐去。“忘记介绍,我们公司的HR兼联络员兼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雷司晴”,他说我,吹了声口哨,小声补一句:“也是我前女友。”
    秦陌桑眼里有了点光彩,拼命点头,接着哎哟一声,捂了肚子。“对不起,我痛经。”
    季三回了车:“这就送你回去,还好么?”
    她点头,方才强忍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李凭忽地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单手递给她,冷漠道:
    “水,热的。”
    驾驶座的人笑出声,秦陌桑顾不得其他,接过去猛灌几口,活过来一般叹了口气。
    李凭却在匆匆瞧她一眼之后,迅速把脸转向一边。
    方才没注意,接过水杯时两人手指交迭。他的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发尾缠绕处,吞咽水的喉咙,脆弱的肩颈线条,与顺着唇流下来的一滴。
    像梦里某些不能说的场景。
    该死。太不小心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车停了。秦陌桑道过谢,两人目送她上了楼。一个偏僻破旧的老破小,看门老大爷神情猥琐,看了看他们的车,又看了看她。
    “你也看见了吧。”
    季三靠着车,对李凭低声。
    “她的命绳,和你系在一起。”
    李凭不做声,算是默认。
    就在十二点闹钟响起的一瞬间,云影漂移,月光照彻四方。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命绳,赫然拴在眼前人手上。
    “看来你也能看见自己的命。真羡慕啊。”季三低头叹。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瞧见。但她说你是烂桃花哎。”
    “她说的不是我。”
    李凭揣着手,目送那个窈窕身影上楼,灭了灯。
    (中)
    02
    秦陌桑第二天是被李凭的电话叫醒的。
    她从自己二十平的老破小单间里睁眼,还没搞明白他是怎么问到了她的号码,半睡半醒间就被对面的磁性嗓音蛊得一个激灵起了床。
    “醒了?”
    她一边刷牙一边穿衬衫,声音含糊不清:“醒了醒了。我记得今天要面试来着。”
    “那就快点,我在楼下。”
    她刷牙的手停顿。什么意思,什么叫他在楼下?难不成这新公司还有接员工上班的福利?
    秦陌桑用自己平生最块的速度收拾好跑下楼去,果不其然瞧见骚蓝色跑车旁边站着李凭。和昨天道袍似的一身相比,他今天穿得正式多了,拎着早餐盒,单手刷手机。站了几分钟功夫,已经过去了几波偷拍他侧脸的人。
    长成这样的八成被命运娇惯,更何况他性格冷淡,脸上写着“别烦我”三个字。这潭水有多深,秦陌桑一点都不想去试。
    有命绳连着又怎样,她最重要的命绳早就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她迅速把眼神收回,对着李凭鞠了个日剧式180度躬:
    “对不起前辈,我来迟了!日后请多指教!”
    李凭放下手机,眉头微皱,表情像是“我们有代沟”,做手势让她赶紧上车。秦陌桑继续点头哈腰,上了副驾驶。
    “早饭。”他把早餐盒递给她:“我买多了。”
    她接过饭盒,由衷感慨:
    “我男朋友们都没给我带过早饭唉。”
    李凭:……
    路上两人陷入安静且尴尬的沉默,秦陌桑专心啃包子,李凭三心二意地开车,余光总是忍不住瞟向她,原因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总觉得这女人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再次打开新世界。
    他前半生风平浪静,偶尔有风浪,也不过是血池里溅出的几滴血花。因为对人性的黑暗底色有足够认识,故而他以为世上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难过,或者慌张。
    但从昨天开始,他惊觉自己还是幼稚了。
    起码,在秦陌桑面前,他变得像只警惕的猫。而她就像个毫无意识地闯进自己领地地愚蠢人类。那个人类不仅没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死边缘徘徊,还兴高采烈地在他领地里左右四顾,说哎哥们儿你这儿不错我住下了!
    这可太不妙了。
    身后的车喇叭响震醒了他。李凭在红灯前刹车,秦陌桑毫无防备,拿着包子的手一抖,白衬衫领口就沾了油渍。
    李凭闭了闭眼,心里微妙地叹一口气,回头去找纸巾。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
    她用手肘挡了他一下,两人手臂堪堪擦过,额头也因同时转身而碰在一起。秦陌桑今天穿了件和衬衫同色系的修身内搭。他只掠一眼,就别过头去。
    最近的梦境内容越来越露骨,梦里她连身材尺码都和眼前一样。再这样下去,他离变态就不远了。李凭扶额掩饰,等对面忙完了,才咳一声。
    “秦陌桑。”
    “抱歉抱歉,座椅弄脏了我会赔的你不要担心。”她努力擦手,又打开手机前置镜头把乱糟糟的鬓发整理好。但他发现无论她动与不动,说话或不说话,对他都是煎熬。
    “别管那个,我想问你个问题。”
    她终于安静下来,转过眼神。李凭发现她今天的妆确实淡,想必是匆匆下楼没来得及遮黑眼圈。但眸子清澈,像某种细胳膊细腿但矫健灵敏的草食动物。
    太子李贤,皇家教养出来的极端自私者,最后恨不得把心掏给她。他的黄鹂。聪明,执拗,爱得强悍决绝,死得干脆利落。
    他张口,发现自己忘了要说什么话。
    手机铃声就不适时地响起,还是首抒情歌,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唱得撕心裂肺。
    她迅速按掉,眼神闪烁:“前男友。昨,昨天分掉的那个。人鱼烛的事,我得找他问清楚。”
    总被带跑,总被打断。昨夜她在人潮汹涌的湖滨广场和那个男的抱在一起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唇膏颜色很糟糕,被手指涂出界外。
    ——既然不爱了,还碰她做什么?
    “你表情怎么……”秦陌桑瞧他,有点不知所措:“这么严肃。我说错话了?”她又自顾自一笑,企图调节氛围:“说来奇怪,我一瞧见你,就觉得紧张。昨天也是,不过想到要捉妖就不能在道友面前露怯,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摊子,就不怕了哈哈哈。”
    她尬笑几声,白衬衫上的污渍随之晃动。终于,他停了车,腾出手,开始解西装外套的扣子。
    ”你要干嘛?”她惊吓。接着李凭伸出手,把外套扔过去,眼神没有偏移:
    “穿上,挡着。一会面试,司晴很严格。”
    她没想到他这么善心大发,愣了几秒:“你好细心啊,我前男友都没……”
    他的手腕顿一顿,没收回去,而是拐了个弯,捏住她的下颌。猛虎捕猎的姿势,能看到他衬衫下训练有素的肌肉线条在绷紧。那张脸就算冷漠也自带三分含情脉脉,眼尾向下,眼角有颗泪痣,和她的位置相反,眼睛却冷若深潭。
    “别再和我提什么前男友,秦陌桑女士。干斩鬼人这一行,口风要紧。不相干的事,少说。”
    食指和拇指略微用力,她就不得不向前,靠近他。纤长眼睫微颤,耳边车声呼啸。
    他眯起眼,一丝不漏地捕捉到她情绪变化。很明显她在害怕。怕什么,怕他?
    这距离让他上瘾,像快溺水的人大口灌了满肺的新鲜空气。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内叫嚣着,这不是梦,你不是李贤。
    理智回笼,他放开手,她屏住的呼吸才恢复正常。两人都不说话,片刻后,李凭才冷笑一声。
    ”而且,你昨天也看见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她的。
    ”我们两个之间,有命绳。”
    03
    “有命绳怎么?我和……”她把“前男友”三个字强行憋了回去,换了个词:“和好多人都有命绳,所以从来不拿这个当回事。”
    她胡扯完又心虚:“你很在意?那斩断算了。”
    “不逆天命者不可斩,否则要受雷刑。你究竟是不是斩鬼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更气了。和她在一个空间里时,他的情绪就和过山车一样,简直不知道会向什么鬼地方夺路狂奔。
    “我说过我除妖的办法是外婆教的。”秦陌桑丝毫不为他的冷言冷语所动,有种差生面对教导主任的无所畏惧。
    “她是苗族人,为养我到十八岁,向天偷借了五年寿命。我亲手斩断的。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遭雷劈。”
    她转过脸来,笑得浑不吝:“要是这根破绳子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我斩断它好了。”
    李凭握着方向盘,有那么几分钟没说话。
    “你对自己的命,就这么不在乎?”
    她点头,逮着他暂时停车对功夫掏出口红用手机前置镜头补妆。一个口红上全脸的功夫他还是第一回见,遮掉黑眼圈之后遮瑕粉饼两下,分分钟光彩照人。
    李凭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场对阵中输了。不是输给逻辑,是输给她蛮横强悍的生命力。
    比他更及时行乐,脸皮厚,又不怕死。如此往后,担惊受怕的必然是他。
    不对,他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既然不在乎,就没什么问题。这也是……面试环节的一部分,斩鬼不是普通工作,羁绊太多,会很麻烦。”
    李凭蹩脚地自己圆场,车子启动,两人都当作这场对话没发生。
    很久,她才轻声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谢谢。”
    他眼神余光瞟到她,浅褐色微卷的发梢在晨光中亮得像镀了层金,在下颌处弯起一个小钩子。不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得判若两人。
    他无声攥紧方向盘,心徐徐飘起来,又沉沉落下去。
    像风乍起,荒漠中暴雨骤然落下。休眠已久的植物忽逢甘霖,才知道活着是这么痛快的事。于是迁怒于这场暴雨——
    你不来,我且休眠一生也就罢了。既然醒了,日后你再不见,我该如何自处?
    秦陌桑说的没错,命绳没那么重要,反应过度的人是他。
    03
    车停在下城区某私立医院门前。季三早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一件大红漆皮风衣,身高腿长亮眼,戴墨镜抄兜站着,就是张杂志硬照。
    瞧见两人过来,他招招手,对秦陌桑热情寒暄。她也咧开笑容用力挥手:“三哥!”
    李凭听到这过分热情的称呼,又略皱眉。季三瞧见他煞气十足的表情,乐了:“怎么,车程半小时,你俩也能怄气?”
    秦陌桑一脚下了车,身上还披着李凭的西装外套。举目四顾好奇道:“面试的地方在医院?你们不会是骗我过来做代孕的吧?”
    季三失笑,挠头解释:“司晴是这家医院的整形外科主任,工作忙,走不开。只能抽出午休时间和你见一面。”
    他见秦陌桑疑惑,又补一句:“我们这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平时大家都有个主业。司晴是医生,我是车行老板。”他又指指走在后面的李凭:“他是公子哥儿。”
    李凭解开衬衫领口一颗扣,走上去刷门禁卡。
    “我是厨师。”
    他没看秦陌桑,两人对车上的龃龉默契地只字不提。她盯着那个挺拔后背,发现阳光下他半扎起来的头发上还插着昨天那把玻璃餐刀。
    “西湖边上的南山居,私房菜馆。李公子上辈子杀孽太重,这辈子改行做素斋,也算专业对口,功德无量。”
    李凭不理会季三的揶揄,带路向里走。花园深浅布置得当,这家医院核心区是几座楼间距极宽的三层别墅,貌似还是老建筑改建而成。长廊里隐约能听见护士和医生们的轻声耳语,所有声响都降到最低分贝,寸土寸金的闹市区,还能生辟出一片如此规模的疗养院。
    这是繁花似锦都市生活的另一面。上班族朝生暮死,掠食者长生不老。秦陌桑瞧着眼前景色,想起往事,嘴角上扬,绽出一个冷笑。
    这表情被李凭捕捉到,但他装作没有看见。
    穿过山茶花树,就瞧见一处露天咖啡厅。温室花园状玻璃顶棚,维多利亚式置景设计。靠窗处先瞧见花丛掩映里的一双长腿,接着长腿缓慢挪步,站在一丛龟背竹旁向她笑盈盈打招呼。
    “桑桑,好久不见。”
    瞧见脸的那一刻,秦陌桑先是惊讶,继而热泪盈眶,扑上去就往美女怀里蹭。
    “晴姐!原来是你!”
    李凭:??
    季三:???
    (下)
    05
    十分钟后,四人分坐咖啡座四角,秦陌桑贴着雷司晴,对面两个一米八五的男人挤一条长椅,红头发男人的眼神恨不得把她从温柔似水的大美人身上整个抠下来。
    “我都没这么放肆过,刚认识一天的小丫头片子你?”他眼神非常哀怨,但司晴眼刀飘过来,立即低头喝他的薄荷茶。
    秦陌桑更加嚣张,树袋熊似地挂在雷司晴身上,像个恃宠而骄的博美犬。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在摇。
    “一年前我在秦岭处理黄河吕氏宗祠的单子,进了青铜器造假村,被扣在村里不让走。秦小姐恰好路过,救我一命。”
    季三的眼神顿时暗下来,显然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对秦陌桑的态度也三百六十度转弯。
    “小事,小事。”秦陌桑大度摆手。
    雷司晴微笑补充:“她还会开军用卡车。”
    “回乡盘山路,走村跳大神,没B2驾照当什么小神婆。”秦陌桑逐渐得意。
    “你还会什么?”李凭谨慎提问。
    秦陌桑仰头望天掰手指回忆:“奇门遁甲,梅花易数,紫微斗数,太婆是苗医所以看病抓药也会点……”说完又沮丧:“但自从搬来杭州,主要就是拍广告杂志,做礼仪模特,前段时间刚开始干直播,老板创业失败卷钱跑路了。”
    李凭和季三同时陷入沉思。
    这女孩不仅路数奇诡,气运也异乎常人地……坎坷。
    叮,秦陌桑手机发来一条短信,她没看,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显出局促不安。
    “桑桑。”雷司晴长腿交迭,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她口干舌燥:“不太像吧?我很早就出来打工了所以显得成熟一些……你,你们有学历要求?”
    李凭把茶杯放在桌上,双手拢起,低头抵在额上。
    梦境中,十六坠崖的年纪也是二十二。
    他对她太苛刻。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对梦境的抗拒都让他表现得不像自己。她没有错误,承担他这些负面情绪的不应该是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我是想说,这么小年纪,就自己做斩鬼人这么多年,辛苦你。”雷司晴声音轻柔。
    秦陌桑低头,没说话。茶杯端在手上,捧起来大喝几口,浓密眼睫眨了眨,眨出几滴泪。她掩饰得很好,但李凭看见了。
    “这是面试失败的意思吧?”她装作无事:“没关系的。”笑得开朗,却起身欲走。
    一只手伸出来,攥住她手腕。
    “去哪?”李凭攥住了才发现她手腕极凉。这么紧张?为什么?
    她看他一眼,李凭打了个冷颤。那是站在深渊之下,往上投来的眼神。
    “秦陌桑,欢迎你加入无相。”雷司晴拿起茶杯,笑得春风化雨。
    “我知道,你很紧张,昨夜前男友的事情发酵,高利贷机构把照片发给了你认识的人。你以为我们会因为这种原因拒绝雇用你?”
    秦陌桑愣在原地,眼里都是欣喜。李凭迅速松开她手腕,全身发烫。
    原来,方才在车上她就收到了催债信息,而他还在那个当口威胁她。
    他心中全是懊悔,却不得不分心,继续追问雷司晴:
    “什么?”
    “就在你们来之前半小时,马霆钧的父亲来找过我。哦忘了说,马霆钧,就是秦小姐的前男友。他父亲是这家医院的SVIP,他家老爷子常住这里疗养”,雷司晴吹了吹热茶:
    “是我的老相识。”
    雷司晴身上的肃杀之气此时才一丝丝地渗透在周遭。她穿得像个高中语文老师,中规中矩,但掩盖不住天人之姿。
    最顶级的美人,穿什么都让人移不开眼,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她是对的。
    “他来找你干什么?”季三陡然站起身,煞气萦绕。吊儿郎当的形象倏忽不见,只觉威势压人。
    “他追加了最高级别订单”,她瞟一眼季三,目光柔和,甚至带点笑意。“说昨夜他儿子犯下大错,丢了传家宝,求斩鬼人帮他找到,订单价格——七位数。”
    雷司晴嘲讽:“东西想必你也猜得到,就是那个打火机。他儿子干的好事,想必他这个做家长的毫不在意。”
    “你没把那人怎么样吧。”煞气消失,季三挠挠头掩饰尴尬,转而担心对方安危。
    “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雷司晴把茶盏放下,起身拍了拍丝绸半裙上的落叶,她甚至戴了副样式土气的平光眼镜,不知道是品味真这么离谱还是在试图遮掩美貌。但就算如此,画面依然美得像是慢放加抽帧的文艺电影。
    “哦对了,季三,今天该你接松乔放学。”她朝他走近一步,帮男人理了理衬衫。两人之间像是有层别人进不去的结界,锋利张扬的人在她面前连声音都夹起来。
    “怎么,松乔想我了?”他用脸蹭她的手。
    “她说想买个新的游戏机,你去调查下前因后果。”
    ”敖大小姐想买就买咯。她那么乖,这学期成绩又棒。”
    “不是,松乔好像暗恋班上一个混蛋小子。游戏机是买来送那小子的。”
    “嗯,那就不好办了。”
    季三顺势把手放在她腰上,她冷漠,但也没推开他,还耐心和他说话。两人就这样低声絮语着,把身后两人晾在一边。
    秦陌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热闹看得兴致勃勃:
    “晴姐和季哥……是先婚后爱又离婚带球跑,现在处于复合暧昧期?”
    李凭整了整衣服,拿起空杯子喝了一口空气,皱眉问她:“先婚后爱我能理解,什么叫带球跑?”
    秦陌桑被噎住:“就是结婚后女方反悔离婚,然后发现自己怀孕,但男方不知道,于是开始倒追单身妈妈的……你不会真是出家人吧?”
    “我八岁之后就住在江西三清山上的道观里,不大会说话。之前冒犯你,不好意思。”
    “我看你并没有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我没怎么和女性接触过。”
    “你……”秦陌桑震惊:“你居然对我连说了三句话!”
    李凭心虚,所以耐心比平时上升了几个百分点:
    “司晴和季三之间,没有命绳。但他们的斩鬼能力所对应的‘神格’,是二郎神杨戬,和嫦娥。”
    “天生一对啊!”秦陌桑八卦眼睛闪闪发亮。
    “不。她的能力是‘广寒宫’,理论上能蛊惑所有见过的人类。但用得越多,自己的感情越淡薄。”
    “那她……”
    “几年前”,李凭压低声音:“司晴为了一个单子,用了蛊术。她和季三从小订婚,是青梅竹马。但从那次之后,他们的婚约就解除了。”
    “司晴说,怕她某天变得全无感情,耽误季三的正经姻缘。”
    “李凭,桑桑”,雷司晴终于推开往她身上粘的季三。
    “马霆钧家的事,就交给你们去摆平。我还要交班,先走了。”
    季三在雷司晴身边时,整个人乖巧又慵懒,下颌搁在她肩上,被她踹了一脚才站直,不情不愿地要了个吻送走她,才扶了扶墨镜坐下,摊开长腿派任务,几秒钟建了个群,先发过去三张照片。
    “这是马家三代。老头子叫马鸿章,合法非法生了十多个孩子,分布在五大洲三大洋,房产除了北极哪里都有。第二代叫马德清,是个败家玩意,留在杭州守着祖业,除了好事什么都干。这是……”
    季三看了秦陌桑一眼,才继续:“这是马霆钧。”他清了清嗓子:“伊顿公学毕业,回来拿家里的钱装阔少,搞了个空壳创业项目,骗熟人一起炒热钱。现在小金库炒没了,昨夜刚坐私人飞机逃到撒丁岛度假。”
    秦陌桑微微笑,眼睫垂下去。“这样啊。”
    李凭的拳在桌下无声攥紧了又张开,面上却不显,继续问下去:“所以呢?“
    “要害就在昨天那只鬼。马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似乎……人鱼烛对他们有大用。我查过他们祖上几代,早年都在南洋做海产生意,十年前还是日本食客的重要鱼翅供应商。鱼,人鱼烛,祖籍绍兴上虞的马家,世代经营海产,不觉得有点巧合么?”季三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甩在桌上,和昨天那只一模一样。
    “昨天那只在司晴那儿,这是我在黑市上买的假壳,灌了机油。拿这个把马霆钧骗回来,问问底细。他家就他最tm好骗。”
    “祖籍上虞?”秦陌桑端详那几张照片:“和传说中祝英台……的祖籍一样。果然他们家真是马文才后人?”
    “斩鬼人就是这样,上下千万年,能活到一定岁数的,都有故事。接单么?”季三胳膊搭在椅背,翘起腿看她。
    “接。”她潇洒一笑,收了手机。
    “你呢,财神爷。”季三头回摘了墨镜,精雕细刻的一张俊脸,笑容还张扬不羁。染了红发都觉不出非主流,金光灿烂也合衬。浓眉与希腊式鼻梁中和了眼睛的邪性,平添几分可靠。
    原来并非横冲直撞的街溜子,是杀伐决断的年轻君主。
    “接。”李凭沉吟片刻,将所有资料都保存,对季三点头。
    ”好!明儿个开工,一周后收网。替马家清理门户,顺道……清理掉马家。”
    他们同时起身,季三将秦陌桑拉到一边,低声嘱咐:
    “李凭那小子是个人形武器,看好他。要是暴走了,给我打电话。”
    “他会暴走?”秦陌桑诧异。
    “啧”,季三感叹:“也难怪,你没见过他斩鬼。”  医院禁烟,他走出花园才敢点一根,在门口站了会,外面阳光正好。
    “那家伙外号是‘艳刀’。好看归好看,别喜欢他。多少女孩栽他手上,谁知道人脑子里根本没长那根弦。”
    李凭刻意不去听他们的对话,站得远远的。
    “做杀手倒合格,可惜人就是人,总得有心,才有意思,你说呢。”
    “李凭他人不坏。”秦陌桑鬼鬼祟祟看那个挺拔身影一眼,叼着烟没抽,下意识反驳。
    “今早,他还给我带早餐来着。”
    两人看不到的树叶阴影下,李凭偏过脸。光线斑驳中,只言片语漏进他耳中,眼里未曾察觉地浮现笑意。
    叮。
    一条air  drop的短信同时传到三人手机上,打开后,是枚血红的婚礼请柬。
    “三日后午时
    会稽上虞龙王庙
    仙人娶妻
    神鬼来贺”
    落款只有行书三个字,朱红印鉴:三太子。
    “艹!”季三的眼神突然变得狰狞,瞬刹间消失,玛莎拉蒂风驰电掣地离开。
    “松乔出事了。人鱼烛生意涉及南海,果然和南海敖家也有关系。”李凭左右四顾,但街上空无一人。
    忽地屏幕上的请柬自下而上烧起来,动画效果直逼3D,朱红烫金的字淌出血迹,几秒后,就消失了。
    像从未被发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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